最近,学者李明洁出版了两本新书:《神交》与《破坏实验》。《神交》是聚焦哥伦比亚大学“中国纸神专藏”的研究专著;《破坏实验》则书写2018年至2023年间,疫情前后纽约“损伤与愈合”。
这两本书看似相距甚远,但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结。李明洁将《神交》和《破坏实验》称为“左脑和右脑”,从中文系到人类学,她认为自己其实没有转型。
语言始终是李明洁关注的焦点:语言就是世界观。她提到纽约的政治正确口号很多时候是一些人嘴上的口红,“扮靓用的”。她警惕过度的政治正确与取消文化,“有人会运用语言,有人被语言运用。”
借着新书出版的契机,专栏作家一把青对李明洁进行了一次专访。而在求学时代,一把青也是李明洁的学生。这一渊源,也让她们的谈话更加松弛而深入。
采写|一把青
从华东师大毕业12年后的夏天,念书时教授社会语言学的李明洁老师出版了两本新书:聚焦哥伦比亚大学“中国纸神专藏”的研究专著《神交》,以及书写2018至2023年间,疫情前后纽约“损伤与愈合”的《破坏实验》。
上学时,李明洁是中文系人气教授。隆冬的早八课堂,她总是风衣长靴神采奕奕登场,同学开玩笑问,“老师你不冷吗?”她笑嘻嘻答,“为了见你也只能这样了”,先锋机敏又不高高在上,故大家都叫她明洁。她早早嗅到流行语对集体记忆的影响,研究2007至2013年,社交媒体初具雏形时的“网络国风”;她强调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讲洋泾浜英语,小组作业到法租界田野调查,比“梧桐区citywalk”概念还早十几年 ;她说要掌握维特根斯坦(Ludwig Wittgenstein)、索绪尔(Ferdinand de Saussure),必须先读其生平,“真实地活过一遍,走过一遍才算理解”。
李明洁。
后来她身体力行,从中文系转向人类学,又扭头赴美做起涉及民俗版画的海外汉学研究。她自称上海的雁,在寒来暑往间见证纽约的长夏与飞雪,在馆藏的故纸堆中挖掘百年前东西方民间交流的留痕。她相信“写《哲学研究》的维特根斯坦行在天上,而《战时笔记:1914-1917》的作者却活在人间”,也将《神交》与《破坏实验》比喻成自己左脑和右脑。
以为她学术写作之余,会撰些轻松随性的异国小品,她却交出对美国种族、性别、移民以及“政治正确”矫枉过正的硬核反思。正如前作《那是风》中,她亲身深入被视为香港都市高危秘境的“低端全球化”集散地重庆大厦;正如她为上海提篮桥监狱全国唯一由服刑人员创办的新荷诗社评诗,一做十几年;在纽约,她游走于“高大上”以外、遍布墙画与移民,饱经风霜的东哈莱姆(east Harlem)街区,结交粉刷匠、建筑商、泳池救生员等被主流叙述屏蔽的普通人,将镜头对准木板封死的奢侈品店、兀自耸立的华尔街铜牛、被移除的罗斯福塑像、呼吁复市的小食店海报。陈丹燕形容这只“上海雁”,说相信她很希望成为《圣经》中诺亚放出的鸽子,当其他物种还关在方舟的保护板下时,先飞出去看看洪水退了没,树有没有长出叶子。百无禁忌,不破不立,这也的确是明洁。
李明洁与东哈莱姆社区的墙画《有一朵玫瑰在》。
似曾相识雁归来,再见明洁,是在上海锦江青年会。这座1931年落成的大楼,前身是基督教青年会,曾在卢沟桥事变后设立战时服务团,也是鲁迅去世前十余日最后露面的场所。“和纽约时代广场一样,人民广场也是某个意义上‘世界的十字路口’,带点纽约带点本土,有西方也有海派”,她三言两语拆解层层叠叠的历史,头顶吊灯为她擦了睫毛膏的双眸投下两抹阴影。刘擎说读明洁的文字“有身临其境的在场感,仿佛触碰到城市变迁的肌理纹路(texture)”,作为执教三十年的语言学者,这种肌理付诸日常对话,显得更浑然天成又举重若轻。
同样是1931年,在北平,富路特(L.Carrington Goodrich,哥大东亚系和东亚图书馆主要奠基人)太太富平安(Mrs Anne Swan Goodrich),在东四牌楼“人和纸店”买下了店内所有的纸神(Paper Gods),即逢年过节张贴的门神与祭祀活动焚烧的纸马等,并在晚年捐予哥大东亚图书馆,“为何罕见地以上位概念‘纸神’来统称命名”,成为明洁研究的起点之一。“语言就是世界观”,她说,更是她贯穿“左脑与右脑”永恒的底色与武器。
回到那日,八十多年后在青年会,我问及张北海上个世纪的纽约书写,今天看来是否有过时之虞?明洁说起,女儿曾向科技史学者吴以义请教何为“重要”,对方答,有逻辑和历史两个面向,“能对后续产生影响就是重要”。我想,明洁的两本书,借其浓重的在场感和深厚的思辨性,放宽时间的绳索,来日回溯,也足以担得上“重要”。
见天地: 语言就是世界观
一把青:您将《神交》和《破坏实验》称为“左脑和右脑”,前者是聚焦哥伦比亚大学东亚馆的“纸神”专藏的民俗研究,后者你称作“带有人类学体温的纽约札记”。一静一动,看起来相距甚远,写作的缘起是什么?是有意识地同时进行吗?
李明洁:2017年,我从中文系调到民俗所后想开拓些新领域,做城市比较民俗。和上海能够比较的,纽约是典型案例。恰逢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馆长程健,向我介绍哥大“中国纸神专藏”,我看了那批藏品,坦白说品相不算好,我很委婉地回复程老师,他说当年富路特夫人捐出之际,馆方其实也不太知道它的价值——我说是谁的太太?这句话把我抓住了。当我们说一个东西重要的时候,不仅是事件的重要,同样也是关系的重要。
《神交:纽约哥伦比亚大学“中国纸神专藏”研究》
作者:李明洁
版本:商务印书馆,2025年6月
1930年,富平安带着三个孩子随丈夫第二次来到北京,次年,她在北京人和纸店买下了店中所有的纸神,是某种意义上对民初北京民间信仰真实状态的“全景实录”,她作为“著名汉学家的配偶”来到中国,以西方女性视角参与百姓的日常崇拜活动,不仅激活主流汉学家在历史主线外被遮蔽的部分,她的逾百岁生平,更串联了深厚的文化网络,所以我觉得这个课题值得做。我倒没有把它看成单纯的民俗学研究,而是跨界又整合的智识游艺,尝试在每个章节放入政治、历史、哲学、人类学研究角度。学科分类是专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,但尊重材料本身的开放性也很重要。就像面对一堆食材,指定要做成粤菜或川菜,是有些小气的,好的厨师尊重食材。
疫前我还要在华师大教学,唯有寒暑假来回跑,一边做研究一边在纽约生活,我想写一写,也算都市民俗的尝试,所以你看到我前半部分写东哈莱姆的建筑墙画、写民间艺术家,写社区文化的区隔与丰富,每篇都有我的学术关怀在,2020年后,疫情让纽约日常系统崩解,我觉得有必要记录这一切,不得不写。
新京报·书评周刊9月5日专题《纸神》。点击封面可阅读相关专题。
一把青:“纸神”国内一般称为门神纸马,“纸神”作为论题是您首次在汉语世界中使用,您提到纽约东哈莱姆的“墙画”,一般也只是称为壁画或涂鸦,这样的命名有什么特别意义?您也写到19世纪逃难来美的意大利移民,一砖一瓦建造曼哈顿的卡梅尔山圣母教堂,并凑出一百美元“买下圣母塑像替代从家乡带来的纸神”,纸神不是中国独有的概念吗?
李明洁:涂鸦(Graffiti)和墙画(Murals),应该做个汉语的区隔。墙画有叙事性,涂鸦是符号性、情绪性的。不下笔谨慎地把它分割开,是学术界的失职。创造墙画概念,因为我觉得人是有自传性记忆的,在社会、群体、历史记忆之外,如何在叙事过程中形成自己?这是叙事身份(Narrative identity)的问题, 墙画的媒介是城市,它连接个体与社群,也是大众以叙事方式表达的主观意志,这样的“自传性记忆”,更是巨大的社区心灵档案馆。
“纸神”相当于广义年画中与神灵信仰相关的仪式用纸品,包括门神纸马。Paper Gods原本是西方人赋予我们的概念。回归到语言学,就像在法国,你很难买到抽象的“面包”,要么是Baguette(法棍)、要么是Croissant(可颂)。对中国人来说,门神、纸马、年画的功效性都太具体,因而没有“神”的概念,借用他者的语言,我们反而能复活并深究“纸神”作为神灵系统及载体的功能——在中西方交流的过程中产生新的概念,启发我们重要的是宗教功能,而非装饰功能,这是在以往的研究中几乎从未涉猎,甚至有意回避的。
纸神属于底层民众,陪伴他们离乡背井。因为太便宜,也最容易携带,这是东西方的共性。现在美国华人超市仍有卖纸神的柜台,“焚化”则是中国独有概念,“纸神”通过“纸马”到达天庭,香烟缭绕是神性瞬间的电波,所以“香火旺盛”是重要的,代表天上人间,和神还在沟通,还在被护佑。
一把青:您笔下无论是纽约观察,还是对“纸神”的整理研究,好像都有一层语言学底色在。
李明洁:因为语言就是世界观,它像一把利刃,进入到别人的语言,你才能知道他的世界观,通过别人的语言,你也可以解释自己的世界观。这就是索绪尔讲的,“没有比较是不成立的”,只有通过a和b的差别才能体现它们的价值,如果没有这种以反面差别构成的关系网,不管a和b的组成是什么都不会产生价值。
最古老的人类学就是语言学,当你到异文化去调研,第一件事是学会它的语言,通过语言来了解人,最早的博物馆学、语言学调查都是人类学的前身,在结构主义的系统中理解命名逻辑,从中文系到人类学,我其实没有转型,我还是要做语言学。
《破坏实验》
作者:李明洁
版本: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5年7月
(点击可阅读相关书评)
一把青:在《破坏实验》中,您反复提及加缪《局外人》,也引述西蒙娜薇依(Simone Weil)“人只有在某种距离上看待不幸时才能接受不幸的存在”。如何拿捏距离,平衡“局外人”的客观性与“局内人”的身份?有些感性瞬间,比如房东的葬礼、老华侨的离世,在可以推进情绪时您都打住了,反而落点到文化与宗教观察上,有过无法抽离的瞬间吗?
李明洁:在一个环境中,有时正好我要熟悉了,我也走了,所以保持他者的陌生感,看待别人的痛苦时,会觉得这个事情跟我有点关系,又没有太大的关系。一旦太有关系,会有主人公意识、会失态,在别人的文化里,则更多是旁观记录思考。这也是我个人的自觉,我是个感性的人,太容易投入感情也意味着危险。
我开过一门研究生课程,叫“叙事与话语分析”,强调非虚构的文本要有三个以上的交叉例证,不能自说自话。总是分析别人,我也要“自己出来写一下”。《神交》的学术写作,我多一个形容词也没有,到《破坏实验》,我觉得矜持是高级的,语言表达要收住,不能让你情感的水泼出去,而是让读者自己泼出去。
房东海伦在我的书中反复出现,从观察对象变成生活中的人。疫情阻隔,她的葬礼无法以她希望的宗教方式完成,其实是时代对她有辜负,我也会觉得对她有辜负,那是感性的边缘,要马上回到理性去。再例如斯蒂芬,他的好朋友911去世,二十周年后,他还那么真挚地怀念这位兄弟。原来觉得很遥远很抽象的崇高与英雄主义,就在身边上演。通过滚雪球式样本获取(Snowball Sampling Interview),在一个又一个平凡人身上看到崇高。
2021年的纽约市公共图书馆,门口的石狮戴上了巨型口罩。
一把青:一个有趣的细节,您为书中的纽约客们安排了各色方言。例如疫下超市设60岁以上长者专场,您写93岁的前美国广播公司(NBC)总经理大秘,抱怨无法由未满60岁的护工陪同前往,“我是住曼哈顿的呀,一向是吃馆子的。医生也是定期要看的呀,现在可好,不能去了喏”,像个上海老太太,这是语言学上的技巧吗?
李明洁:因为他们跟我对话,都带有口音腔调。移植到汉语中进行事件类比,把她塑造成光鲜精致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上海女人,中文读者很快能理解。我写干粗活的工人,大多是波兰裔,你把他写成河南男人,把意大利黑帮写成东北人,放在汉语的认知模块里,理解一个异邦鲜活的个体。疫情破坏实验来了,纽约含情脉脉的泡沫被戳破,大家流露本我。
见众生:破坏实验显影剂
一把青:加芬克尔(Harold Garfinkel)的“破坏实验”,指通过在社会实践中某些部分引入混乱造成局部失范,从而发现内部规律。您提到加芬克尔反对用宏观破坏来呈现社会规则,所以这本书将疫情视为“破坏实验”未必妥当,为什么还是做了书名?破坏是宏观的但笔下众生是微观的?
李明洁:加芬克尔1954年提出“常人分析法”,是从传统社会学到后现代社会学转变的标杆人物,他反对从宏观政策、社会数据出发,提出要研究普通人的行为处事。常人分析法中,破坏实验的三个条件,包括临时情境、被试者不知情以及没有足够时间以适应新情境。
以纽约这个巨大的原始森林作为实验样本,疫情作为显影剂,丑和美、善与恶坦荡地呈现。当下来说固然属于宏观“破坏”,但如果再过10年、50年,当更多事实浮出水面,以更大的上帝视角来看,它可能也是个小的切口。如果真是“破坏实验”,背后的人性深渊,想起来蛮后怕的,但在这场无人幸免中,普通人的反应又折射出人性微光,每个人既是历史的人质也是证人。
空无一人的曼哈顿下城,只有铜牛兀自耸立。
此处的普通人,我指的不是劳苦阶层,而是坚守岗位完成本分、没有阶级高低之分的每个具体的人,什么教授、博导,我在纽约不也是一个普通的异乡人吗?呼吁复市的比萨店主、粉刷匠建筑商,图书馆里戴口罩8小时工作的职员,他们被主流叙事遗忘,却是城市文明真正的承重墙。政客轻飘飘一句“居家工作”,你可以在家工作,就意味有人不可以在家工作,精英们的愿望未必是不真诚的,但他们一边强调关心民众,一边使唤民众。这个话语其实是羞耻的,是有问题的。
一把青:您提到疫情百日后纽约像搁浅的死鲸迎来鲸爆,图穷匕见,“人群密集的抗议示威是正确的或是不正确的”。您对黑命贵(Black Lives Matter)、多元性别与高校DEI(Diversity Equity and Inclusion)政策矫枉过正的批判,都格外关注语言部分,例如谷歌公司宣布“黑名单(Blacklist)”不正确,要说“禁止名单(Blocklist)”、官方倡议避免使用有生理性别暗示的他(he)和她(she)等。
李明洁:有人会运用语言,有人被语言运用。作为有语言学常识的人,我们要警惕他们为什么这么干,语言修改是有目的性的,他会更改你的思维,甚至是残暴的知识霸凌,但是,一旦举着道德的旌旗抢占高地,很多常识问题都难再讨论了。
你一定要发明新词,它的指称此前是个模糊地带,被定义成型又很快两极化了。这不只是美国,而是普世的问题,对社会现象缺乏let it go(随它去)的淡然处之,思路简单化,急于贴标签,好像贴了标签就是“政治正确”。代价是标签日益空洞,被兑水了,什么东西都往里放,导致概念内核很小而外延很大,这样的概念就不该存在了。
当社会宽容时,允许不同的声音出现,当生活严苛时,人与人光谱就要对得很齐,否则会引发撕裂。我写过工薪家庭的母亲,千辛万苦把儿子供入藤校,‘结果读两年书,回来说全家都犯了罪’,代际间的家庭失和,也许是社会和每代人成长的代价。当多元价值被视为绝对“政治正确”,会以所有人的权利之名压制个人权利,多元价值的理论根基是平等而不是自由。
纽约市府大楼前,“黑人的命也是命”运动参与者在集会。
一把青:您借用鲁迅批判梁实秋的“髦得合时”形容“政治正确”浪潮,指“纽约的‘政治正确’很多时候是一些人嘴上的口红,扮靓用的”,他们为韩国电影《寄生虫》争取奥斯卡,但一辈子也没有住过地下室。但在纽约这样多阶层iconic city(标志性城市)或跨地域文化交流中,会不会也是无可避免的?
李明洁:我觉得不知道穷人生活怎样是没有问题的,但你不要试图为它代言以获得道德优越感,这是丑陋的,不知道本身并不丑陋。我写过一位两次获得美国戏剧界最高奖的编剧,他太太不太喜欢黑人,他指责她是种族主义者(Racist),太太回击,“那你整天为黑命贵游行,你有几个黑人朋友”,把他问住了。他去游行,但言与行有隔,类似的口号还有许多,呼喊时并非真的秉持这样的观念,这时候它就是“口红”。
所以看到自然历史博物馆前的雕像,因为罗斯福总统骑在高大的马背上,原住民和非裔男子簇拥两侧被视作“种族分级符号”而移除时,我对这种取消文化(cancle culture)是非常警惕的,哪怕他是不对的一个人,你还是可以借某种方式留住他,否则以后的小孩可能就不知道谁是华盛顿、谁是罗斯福了。
一把青:就像纸神经历了一轮轮劫难,我们这代人也不知道它的祭祀与信仰属性,只当作普通的一幅画了。
李明洁:在这层意义上,我们是历史的老人,他们是历史的新人,感到既可笑又悲怆。
这从特朗普以压倒性选票卷土重来可见一斑,我强调的是so特朗普,而非because of特朗普。他在第二任期签署行政令,限制19岁以下儿童及青少年取得性别转换的(gender transition)医疗程序,在此以前,如果你是位母亲,你的孩子正好在某些州的某些学区,工作人员可以在未经家长同意的情况下为中学生提供所谓的“性别肯定护理”来改变孩子的性别,你会冲到学校去理论吗?你会不会想打人?我会,这是我的孩子,不是你的孩子。
甚至我觉得当我们说特朗普是希特勒的时候,这是个巨大的危险说法,绝不应该出现,这样对牺牲在纳粹暴政下的人缺乏应有尊重。更何况,在大量的人面临生存危机的当下,强调性别多元、种族平等的抽象“口红”,遮蔽真正的问题,实在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。
见自我:记下另一种声音
一把青:“大量的人面临的生存问题”主要是指什么?
李明洁:这是个时代之问,在美国表现得格外清晰。一是AI带来的革命性技术变化,就像蒸汽机、电脑、网络出现时大量人口失业;一是全球化,资本逐利是天性,会引发新的剥削,甚至不是国内剥削,而是跨国性的。身在其中,真正的最高层和最底层反而痛感很小,中间这批人则要开始计较抢夺,因为你不争,就要被别人拿走了。
一把青:在此形容下,当下美国其实与咆哮的20年代(Roaring Twenties,1920s)有些相似?
李明洁:AI就是蒸汽机。这就是时代的浪潮,经过一段时间酝酿百年后又来一遍。你没有看过这么大的浪,但也是历史的必然。在这一点上,我倒是对AI不害怕,上帝太公平了,只有你自己活过一生,哪怕听再多道理读再多书,你还是要自己走一遍才会知道。
面向第五大道的建筑,窗户上被贴上了“黑人的命也是命”的大字标语。
一把青:不过,关于您对“政治正确”和“取消文化”的批评,以及将其视为纽约被损毁的成因之一,刘擎老师在序言中持有和而不同的态度。他认为边缘人被忽视、隐忍伤痛,才造就了往昔的“岁月静好”,过去有些边缘人群的被迫沉默,并不意味着反过来迫使他人噤声就是正当的。您会有何回应?
李明洁:我找刘擎老师写序,也是希望有这样的平衡碰撞。我完全理解刘擎老师,他是在美国上升期学成归来,并始终在翻译美国主流人文社科学者的观点,他代表藤校精英的声音。藤校学者占据舆论场,他们有“精英的傲慢”,不是迈克尔·桑德尔(Michael J. Sandel)书中所谈论的“优绩主义”,而是听不得不同声音:反对就是反智,说出底层人民怎么想就是“红脖子”,这还是一种快速的贴标签。
我不是在批判这样的主张,它也有其自身的学术渊源。美国知识界,受法国哲学影响较大,比如尼采,强调个人的独特性和个体的自由,他们进入高校、在以《纽约时报》为代表的美国“主流媒体”有过于充分的曝光,他们教年轻人站起来反抗,各种运动就来了。受康德影响的欧陆哲学一派则去了智库,他们看起来没有声音,却引导政府决策,普通百姓的声音有没有?有,多数依靠自媒体,随机且传播不稳定,也是撕裂的原因之一。
出于专业关怀,我希望把另一种声音也记下来,我很坦然,书中的一切都有人证物证,欢迎来讨论里面哪一句话是假的。这里我可以引述云南大学副教授游天龙老师在《破坏实验》书评中的一段话:中文学界的讨论常常不加区分地引用美国和西方概念,如“结构性种族歧视”“男性凝视”等,却忽略历史背景与知识语境。当这些话语已在美国本土遭遇社会基础瓦解与正当性质疑,我们是否还要在中文世界重复那些已经失败,甚至被部分美国人所厌弃的“进步口号”?
一把青:您写“没有哪个城市像纽约那样,带着全世界的伤”,写与街边的黑人司机异口同声地慨叹“我爱纽约”,陈丹燕老师也在与您的对谈中说,“创伤和对创伤的战胜,会让你生出对这个城市的爱护之心和敬意。” 这本书让我想起乔伊斯(James Joyce)《都柏林人》的“伤”,还有“就算城市从地球消失,也可以在书中重建”的信念感。在写作的当下您是否有种使命感?毕竟我们也很少看到中国学者以人类学视角系统性地书写纽约。
李明洁:“伤痛”是重要的,人不是神,你不能脱离肉体,有肉体就有交往,有记忆就有伤痛,你活过的标志是你有没有受过伤,而不是你有多少快乐。无论是个人还是城市,伤痛是永恒的母题,我们无法让这样重大的议题从手边溜走,或者说,我们不敢辜负这样的创伤。
“使命感”这个词有代言感,隐含傲慢与偏见,当你这么说时,你知道你能活着,你的书会流传下去,会觉得自己是个人物(someone)。我有严重哮喘、得了两次新冠,我都不知道明天会不会还活着,我没有这么高,也没有重建城市的野心。写作是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、迷惑和不安,接近本能反应,让我知道我活着,且知道别人和我面临同样的困境,聆听他人的困境。鲁迅先生说,“无穷的远方,无数的人们,都和我有关。” 这也是人类学的关怀所在:通过观察他人,也能理解自己。
宵禁后的曼哈顿苏荷区,一名青年正在防护板上涂鸦。
为什么中国人不去研究纽约这样的一个大城市?而像意大利人亚历(Alessandro Ceschi)《我用中文做了场梦》、美国人沈恺伟(Christopher St. Cavish)《洋盘》,普通外国人笔下的中国观察就可成为畅销书?这与社会的封闭有关,是不是有些病态呢?你很难想象,我这本书在美国大受欢迎,这不可能,我们要承认,当下全球文化矩阵,仍有不全面、不均衡乃至不公平的现象存在,让世界重视我们对别国的看法,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所以我强调,只要我们足够诚实。社会是复杂的,每个巨大的历史事件,其内部推进的节点是缓慢的,我们先讲事实,把事实描写清楚,每个诚实的片面就算再弱小,都是对谎言的抵抗。我始终相信学术是公器,你要对上天负责,时间会证明一切。不追求“政治正确”,不张贴各种标签,诚实地面对自己,分析看到的现象,承认带有情绪或辩解,包含自尊或自卑,都是诚实的体现,诚实比正确更难。
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。采写:一把青;编辑:走走;校对:李立军。文中图片为受访者拍摄街景,由受访者提供。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,欢迎转发至朋友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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